□ 明素盤

咖啡豆在研磨機里發出細碎的聲響，像是某種隱秘的私語。我向來喜歡這種聲音，它預示一段獨處的時光即將開始。豆子被碾碎時散發的香氣，先是尖銳的，繼而轉為圓潤，最后在空氣中彌散開來，竟有些像人生的各個階段。

手沖壺里的水將沸未沸，水面泛起細小的氣泡，又迅速破裂。這水泡的生滅，倒與世間萬物的興衰相仿。我以為，咖啡之道，不在于飲，而在于制。那繁瑣的步驟，恰是生活的隱喻。濾紙要先用熱水浸濕，除去紙味；咖啡粉要均勻鋪開，不能結塊；注水要畫圈，由內而外，再由外而內，水流要細，要穩，要勻。這些規矩，初學時常覺得煩瑣，久了卻成了享受。

第一道水，咖啡粉便膨脹起來，像是一個小小的生命在呼吸。這“悶蒸”的二十秒里，香氣已經按捺不住地溢出。我常在這短暫的等待中出神，想起舊事。剛創業，日日與電腦相對，喝的是速溶咖啡，苦得發澀，只為提神。如今，時間自由，多像我們的人生，忙時求快，閑時求慢，快慢之間，滋味迥異。

水流繼續注入，咖啡液開始滴落，起初是深褐色，漸漸轉為琥珀色。這顏色的變化，使我想起人的眼睛——年輕時清澈透亮，年長后便沉淀出另一種光澤。壺中的咖啡液越來越多，香氣也越來越復雜，果香、焦糖香、巧克力香，層層疊疊，竟有些像記憶的堆積。

端起咖啡杯，先不急著喝，只是嗅，讓熱氣帶著香氣沁入鼻腔，竟有種莫名的感動。這香氣里，有非洲的陽光，南美的雨林，亞洲的土壤，還有無數咖啡農的汗水。一粒咖啡豆從采摘到烘焙要經歷多少工序？而我們飲下的，不過是最后那幾分鐘的萃取罷了。人生不也是如此？漫長的準備，短暫的綻放。

咖啡的第一口總是最妙的。溫度剛好，酸度剛好，苦度剛好。舌尖先感受到的是明亮的果酸，繼而是一絲甜味，最后是悠長的回甘。這滋味的變化，恰似生活的起伏。少年時銳利如刀，中年時沉穩似鐘，老年時綿長若溪。好的咖啡，各種味道平衡共存，誰也不壓倒誰；好的人生，喜怒哀樂皆成風景，誰也不取代誰。

我常想，咖啡之所以迷人，正因為它不是單純的苦。劣質的咖啡只有單調的苦澀，而優質的咖啡，苦中帶甜，酸中有香，各種滋味交織，復雜而和諧。人生若是只有一帆風順，反倒失了韻味；正是那些坎坷與挫折，才讓平凡的日常顯得珍貴。咖啡的苦，不是懲罰，而是襯托——那些轉瞬即逝的甜。

窗外的雨開始下了，雨聲與咖啡的香氣奇妙地融合在一起。杯中咖啡漸涼，忽然明白為什么獨愛手沖——因為它不可逆。一旦水穿過咖啡粉，萃取的過程就無法重來。太急，味道會淡；太慢，味道會苦。這多像我們的選擇，一旦做出，就無法回頭，只能接受結果，并在下一次嘗試中調整。

咖啡涼了，味道便大打折扣。人生中許多事情也是如此，時機一過，再難挽回。所以古人說“及時當勉勵”，今人說“活在當下”，都是一個道理。喝咖啡要趁熱，愛人要趁早，追夢要趁年輕。這簡單的道理，藏在每一杯咖啡里，等著有心人去發現。

杯底只剩下一圈咖啡漬，像是一個未完的故事。我享受洗器具的過程，明日繼續。咖啡之道，不在于一次完美，而在于不斷接近完美。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？我們都在一次次嘗試中，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杯咖啡。

苦盡，甘自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