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遠舟》:一曲終了心難了
□ 宋安群
作家黃披星的長篇小說《遠舟》,以村莊“興化戲”戲班的興衰為脈絡,敘述了戲曲人的喜怒哀樂生涯,塑造戲班里幾個典型人物的形象。該小說通過展現地方戲曲文化在社會上地位的變化,折射出戲曲人的性格與命運的轉變,洋溢著他們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和對鄉土的深情眷戀。整部作品格調比較高雅,情調傾向也比較平和,故事結局于忍辱負重的戲曲人回歸到正常的社會生活,重新拾起曾經被拋棄的優秀文化傳統戲曲,過上自己醉心的幸福生活。
該小說的生活氣息十分濃烈可感。其主要塑造的人物,是男扮女角的遠舟(后改藝名漁歌子),女伶齊云、紅霞,編導宛平,以及班主等人。作品將他們都置于戲曲的土壤上面,讓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,一言一行,都時時與他們演出的戲本、劇情、唱段對應相關,相應代入,一一打上所演出的戲曲劇目的烙印,使他們的矛盾、沖突都圍繞戲曲來發生和展開,筆無旁涉,始終聚焦于氍毹陣中。對于這些戲曲人,真是“人生是戲,戲是人生”,作品的眾生,以及情節、細節都沉浸在戲曲的“粉墨場”里,盈溢出濃烈可感的生活氣息。如是,這些人物,都是活生生的真實可信、可感的戲曲人。這是作品異于他人的獨特的題材個性。
人物典型形象的塑造值得贊賞。作品賦予筆墨最多的、刻畫得最動人的是遠舟和齊云。他們由于從小就在戲班里長大,血肉和骨髓里都浸透了對戲曲的酷愛。由于時間的遷延,特別是時代的變化,讓他們愛恨情仇卷裹進了其中,故事情節也圍繞他們的命運展開。
遠舟出身貧寒,少小努力學藝,演藝發展順遂,終于成了當紅主角。但是,看似光鮮的外表,他內心深處卻隱藏著被扭曲和屈辱的悲苦。彼時,戲子是被社會看不起的身份,而他是男戲子,專扮演女角,更致使他不被容于家族宗祠,其母親和弟妹被趕出本村,他也被驅逐出宗室,被迫把真名余遠舟改為藝名“漁歌子”。他技藝出眾,成名后其戲班和他好似處處有人邀戲捧場,其實并不受社會待見,仍然得不到習俗的寬容,且不時受地痞惡霸的欺凌。他深愛齊云,卻有緣無分。后來,他歸附了新潮,一度安身立命,卻不可思議地成了毀容齊云的兇手,造成他終生的愧疚和悔恨。書中對他的成長過程,特別是對于作為男伶的他,被迫選擇終生扮演女角,從此不男不女的糾結始終難解,由此導致的延續終生的心靈創傷,這方面的心理描寫尤為細膩、可信。以往也有過他人寫戲曲人題材的小說,文中也有男扮女角的人物,但涉筆性別身份雙面導致心靈扭曲的描寫都比較輕淡。筆觸能如本書描寫遠舟這樣深入到其心靈深處,反映其為了謀生極不情愿而為,但又不得不為的這番扭曲痛苦,描寫得如此深切,似還罕見。或可以說,遠舟為我國長篇小說畫廊增添了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。
齊云是作為有氣節的藝人形象來描寫的。她有上進心,有技藝特長,也有不足,為此演藝道路并不順當。更由于其剛硬、不向邪氣妥協的氣節,她受盡了折磨和摧殘。最駭人的遭遇是她因不演新時代的戲遭罪,那最引人艷羨的一頭濃密青絲,竟被心中最愛的遠舟燒去大半,留下疤痕痛苦終生。她是堅強和善良的,后來,她收養了近于殘疾智障的編導宛平與他一起生活,相濡以沫,并悉心照顧他奇跡般地恢復常態,兩人過上了充實而幸福的生活。
其他人物,如紅霞、宛平、班主廣輝、胖嫂等人的塑造,都有可圈可點的情節和細節。
在敘事手法上,該小說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是融匯傳統戲曲資源,將劇情、夢境、幻覺和人生交織,形成了亦真亦幻、亦夢亦戲的敘事風格。文中大量人物的心理活動,盡管可描述得深刻動人,但不作直接的揭示;大量的動作和行為,盡管很悲壯慘烈,也不作直接的講述渲染,而使小說的人物將自己當下的遭際、思緒、行為,代入對應劇目的情節、場景、情境之中,外化于相應的劇目韻白、臺詞、唱段來表達。這種表達方式似跳躍、虛化、朦朧、詩性,卻更真切、超脫、升華了現實人物的行為動因和心理感受。
該小說后半部分涉及一段特殊歷史時期,作者處理得十分克制,沒有直接鋪陳社會背景或宏大場面,而是將時代風云虛化為背景,聚焦在小人物之間的具體事件與關系。敘述中避免使用特定歷史稱謂,淡化了敏感情節的直接描寫,著重刻畫人物心靈軌跡,但一曲終了心難了。這種寫法既保持了藝術的真實性,也體現了作者對人性光明的信念與對積極人生的禮贊,展現出深沉的敘事智慧。
《遠舟》有諸多筆墨涉及傳統戲曲,引述許多劇目故事,引用大段唱詞,它們與散文化的敘述和描寫融為一體,非常自洽和諧,這是本小說的敘述策略,也是本小說的藝術特色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