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有其他聲音和其他時間”
□ 韋 佐
“一滴一葉,雨滴找到了它們自己的樹葉
其他的紛紛追隨,像故事鋪展
它們在蘇醒的鴿群中到來,無人看見
鴿群從山谷的睡眠中應(yīng)答
沒有其他聲音和其他時間”
這是美國詩人W·S·默溫詩集《清晨之前的月亮》里的一首詩。默溫在這部集子里,寫清晨、寫雨的詩,就寫了好幾首,《破曉時的雨》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首?!皼]有其他聲音和其他時間”這一句,被我反復(fù)默念了一遍又一遍。
讀這幾行詩時,我坐在動車上。從南寧東至懷化南,足有8小時的車程。獨(dú)自一人,中途竟然沒有一個電話。偶有微信來回。8小時里,我一言不發(fā)。我喜歡一言不發(fā)的旅程。
那天上午10點(diǎn)左右,我從海邊出發(fā),先往南寧東。仍下著雨,不是鋪天蓋地、陣容嚴(yán)正、整齊劃一的那種,而是下得有些凌亂、懈怠,甚至有些倦意。不知道那場雨始于凌晨的什么時候。或許,正如默溫所寫的,那就是“破曉時的雨”。仿佛這場雨的滴落,才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撕破了烏云,迎來明亮的一天。
因生日雨水,我與生俱來般喜歡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雨聲。在不同地方,不同季節(jié),不同時辰。比如在島上,在海邊,在山里;在春夜,在夏日午后,在秋冬的清晨。很多時候,正下著雨,我對著窗外的海灣,用手機(jī)拍上幾張,或看雨水灑在水面的樣子,萬千個細(xì)小漣漪蕩開的樣子。燥熱天氣時,人在別處,翻出來看看,心中就多了一絲涼意。也如同此時,我坐在動車上,正讀著默溫的《破曉時的雨》。
動車車窗外,雨仍在下,只是再大的雨也聽不到聲響。漸漸地,就忘了下雨。
我想,喜歡聽雨的默溫,內(nèi)心一定很清靜、很寂靜。默溫八十多歲高齡仍在寫詩,仿佛雨的一生,也是他回憶的一生。
“一滴一葉,雨滴找到了它們自己的樹葉”。應(yīng)是不太大的雨,是很稀疏的、不緊不慢的雨。太大的雨找不到自己的樹葉,也找不到自己的落點(diǎn)。就像一個人的晚年,抬起腳時,找準(zhǔn)了落腳點(diǎn),才下腳。
當(dāng)?shù)谝坏诙谌斡暾业阶约旱臉淙~之后,其他的雨點(diǎn)才紛紛效仿、追隨,繼而連成喧嘩的一片,講故事般鋪展開來。就像默溫的回憶,雨水般落地后,再浸染開來。
活到七八十歲,每個人的故事,像雨一樣多。作為一個寫詩者,能活到八十多歲已屬不易?;畹桨耸鄽q仍在寫,像默溫那樣寫,寫得清澈、空寂、超然,禪意彌漫,著實(shí)讓人心生羨意。
雨滴的到來卻“無人看見”,因?yàn)槟鞘瞧茣郧暗挠?,夢境中的雨,只是聽見而不是看見,或不必看見?抑或只是回憶中的雨?甚至只是想象中的某一場雨?一個人的一生,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場風(fēng)雨。作為詩歌讀者,而不必探案般去深究、去驗(yàn)證。
“鴿群從山谷的睡眠中應(yīng)答”,雨聲從不孤寂。雨滴在找尋它的對應(yīng)物,不僅只有樹葉。當(dāng)雨打樹葉時,鴿群出動或聆聽,也是一種應(yīng)答。鴿群翩然,雨點(diǎn)從容,仿佛在合奏著溫和的生命節(jié)律。
車窗外,是桂湘大地?zé)o邊的碧野,是渾黃的河流,是低矮的山丘,偶爾也看到白鷺從稻田上飛過。讀默溫的雨點(diǎn)和鴿群,讓人想起西塞山前的白鷺,想起深山江晚的鷓鴣,從而給人以虛清、恬淡、寥廓的感覺。況且,默溫也是一位極喜歡東方禪宗和唐詩的人。
“沒有其他聲音和其他時間”,作為一首詩的結(jié)句,意味無窮。除了雨聲和其他天籟之聲,老年默溫或許不需要聽聞“其他聲音”,也沒有“其他時間”。而“只有‘記憶’和我一起醒著/知道這也許是唯一的時間”(《凌晨》)。
作為詩人、散文家、翻譯家,默溫在美國生活了92歲,活到2019年,算是足夠長壽。與他同個時代、同時也是詩人的加里·斯奈德、瑪麗·奧利弗等,也是極喜歡自然和東方禪宗,喜歡中國的李杜。因此,讀他們的詩,更有一種天然的親和感。
默溫回顧自己的過往,像在復(fù)述夢幻的片斷,恬然、超脫,卻又神秘、迷離。作為一個詩歌讀者,或許活到中晚年時才宜讀默溫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