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凰聽濤
□ 小迎
“我就這樣,一面看水,一面想你。”這是沈從文先生在《湘行散記》中的一句話,像一片落葉,輕輕落在記憶的水面,蕩起一圈圈漣漪。記得我是在2014年11月末去的湖南鳳凰縣,行程匆忙,只逗留了一天,特地去了沱江畔聽濤山沈從文的墓地。
天氣有些冷,也許是靠近沱江邊水汽寒濕的緣故。不認識路,只能邊前行邊向當地人打聽。從古城東門沿江走了幾里路,穿過許多打扮時尚潮流的小店,才到達聽濤山。那些小店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,賣著大同小異的紀念品,卻意外地不顯得突兀,反倒像是給這座古城添了幾分煙火氣。
沱江的水是綠的,不是那種刺眼的綠,而是帶著幾分憂郁的墨綠,像是被歲月浸染過的顏色。水面偶爾泛起微波,陽光在上面跳躍,像無數細碎的金箔。我站在江邊,忽然明白沈從文為何會說:“我就這樣,一面看水,一面想你。”水是有記憶的,它記得每一個凝視過它的人,記得每一段被它承載過的故事。
聽濤山并不高,卻因沈從文長眠于此而顯得格外莊重。山路蜿蜒,石階被無數朝圣者的腳步磨得光滑。兩旁是茂密的樹林,深秋時節,樹葉已染上金黃與絳紅,偶爾有一兩片隨風飄落,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,最終輕輕落在泥土上,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支舞蹈。
沈從文的墓很簡單,一塊未經雕琢的天然五彩石,上面刻著他自己的話:“照我思索,能理解‘我’;照我思索,可認識‘人’。”石頭周圍種著幾株山茶,正值花期,紅艷艷的花朵在寒風中依然開得熱烈。我想,這大概就是湘西人的性格吧,外表溫婉,內里卻有著不屈服的生命力。
站在墓前,我忽然想起《邊城》里的翠翠。那個在渡口等待的姑娘,她的愛情就像沱江的水,清澈見底卻又深不可測。沈從文筆下的人物總是這樣,單純中透著復雜,就像沱江的水,看似平靜,底下卻暗流涌動。
天色已近黃昏。夕陽把沱江染成金色,遠處的吊腳樓倒映在水中,隨著水波輕輕晃動,仿佛整個鳳凰古城都在微微搖曳。慢慢走下山,江邊有婦人在洗衣,木槌敲打衣物的聲音清脆悅耳,與流水聲交織在一起,構成一曲最樸實的田園交響樂。
在一家臨江的茶館坐下。茶館很舊,木桌椅都被磨出了包漿,泛著溫潤的光澤。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人,臉上布滿皺紋,卻有一雙明亮的眼睛。他給我泡了一杯本地的黃金茶,茶湯金黃透亮,香氣清幽。
“來看沈老的吧?”老人突然問道。
我點點頭,有些驚訝他會這么問。
老人笑著說:“每年都有好多像你這樣的文藝青年來,沈老要是知道,一定很高興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透著一種篤定,仿佛在說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。就這樣,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。老人告訴我,他小時候見過沈從文,那時沈老已經是個老人了,但眼神依然清澈得像沱江的水。“他總愛坐在江邊發呆,一看就是大半天。”老人說著,目光投向遠處的江水,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場景。
夜幕降臨,我沿著江邊走,兩岸亮起了紅燈籠,燈光倒映在水中,拉出長長的紅色光帶,隨著水波輕輕搖曳,美得不真實。耳邊是流水聲,眼前是閃爍的燈火,心里卻出奇的平靜。
回到客棧,打開窗戶,沱江的夜風帶著水汽吹進來。遠處傳來隱約的歌聲,大概是哪個酒吧的駐唱歌手在表演。歌聲飄忽,時而清晰時而模糊,就像記憶中那些碎片般的往事。
躺在床上,我忽然想起沈從文在《湘行散記》中寫的另一句話:“美麗總是愁人的。”是啊,美麗總是愁人的,因為它太短暫,太易逝,就像沱江的水,日夜不停地流走,從不為誰停。但也正因為如此,我們才會如此珍視那些美麗的瞬間,如此執著地想要記住它們。
第二天清晨,我早早起床,想看看沱江的晨景。江面上籠罩著一層薄霧,吊腳樓在霧中若隱若現,宛如水墨畫中的景象。幾個婦人已經在江邊洗衣,她們的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柔美。遠處有船夫撐著竹筏劃過,留下一道漸漸消散的水痕。
離開鳳凰縣時,沱江上,光線浮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,像是撒了一把碎金。我突然明白,沈從文選擇長眠于此,不僅因為這里是他的故鄉,更因為沱江的水聲就是最動人的安魂曲。它日夜不停地流淌,訴說著那些或許只有他能明白的愛、關于山與水、關于等待,還有生命的故事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