仰望星辰

□ 西 草
童年的我,擁有很多星星。我在云里指定一群,招呼著它們“沖啊……”,它們就跟著我跑。我在院子里跑了兩圈,跑出屋外,跑到大路上,跑到田地里,跑到天地風聲中,最后在父母親的呼喚聲里回屋睡覺。我從小就認為:漫天星光是尋常的,白天勞作、夜晚追星星就是生活了。小時候的我,總是偷偷期待流星。星星點點、隱隱約約、閃閃爍爍的夜幕,一顆流星拖著長尾巴亮閃閃地劃過。我連驚呼都來不及,它就倏忽而逝,給我留下綿長的驚嘆和想象。祖母說,一顆流星劃過,可能就是有一個人離開了。這話讓我對流星的想法復雜起來,既想看到它又不想看到它。但不管如何,我當時增加了在院子里躺竹床的時間,數星星,再偷偷地等流星。
長大了的我,有許多比等流星更復雜的事要學習和處理,比如學業、人際關系、生存技能、未來規劃。我許久沒再仰望星辰。2001年,獅子座給我們一場盛大的流星雨。這場流星雨,不需要避開光污染區,不需要等待太久,不會輕易錯過,它大大方方地一顆又一顆送出驚喜。舍友對我說:“我們不睡了,今晚就看一晚上的流星吧。”我心里有許多事,只在口頭上敷衍了兩聲。她們倒是紛紛搬了小凳子,坐到陽臺去,還有人提議去樓頂。她們時而靜靜地搖著扇子,時而“哦……”地一聲長嘆,時而湊近了低聲私語。我看著她們,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,于是放下心事,也搬了小凳坐過去。大家邊等邊聊起小時候看星星的事,看看天空,再看看彼此。從甘肅來的同學說起了她們的水窖儲水,說干旱和盼雨,說饃饃和菜干;從北京來的同學,說郁達夫筆下的釣魚臺、陶然亭,說京片兒和京劇,說烤鴨和豆汁;從四川來的同學說了李白詩文的蜀道和都江堰,說大熊貓和漢隸碑,說火鍋和烤苕皮。家住農村的我,能說什么呢?我說了挑水掃地做飯,插秧鋤草拔花生,說了曬瓜皮和腌酸菜。她們說的,我覺得豐富、高雅、遼闊,我想都去看看。我說的,她們覺得充實、有趣,有機會要去體驗一番。有一位湖南舍友同樣來自農村,她說了山上砍柴,冬天撿板栗,砍了竹子扎成排順流去賣。我們的閑談像一顆顆流星劃過,斷斷續續,或長或短。流星帶給我們驚喜和想象;閑談帶給我們親近和理解。流星多起來的時候,陽臺上的人都紛紛嚷著:“許愿吧,萬一實現了……”大家頗有儀式感地雙手相握,閉眼許愿;或仰望星空,在心中默默地訴說愿望;或瀟灑地笑喊出自己的愿望來……我先是笑著看大家玩鬧,而后也看著星空,默默地在心里許下愿望。
那一晚的時光和氛圍,像那時的星空和流星一樣美好,但是也像流星一樣短暫。人一旦離開特定的環境,就要回歸到日常的世界。那里不提星空和流星,說得更多的是物質、層次。
我在日常世界里,不望星辰,許多年。星星先是眨著眼睛,疑惑地望著我,我也總是低頭趕路,不曾回應。再后來,它們便不再招呼我了。但如今,我又留戀起了滿天星斗來。2025年的7月至8月,英仙座流星雨活躍在北半球,流星峰值在8月13日凌晨。我給好幾個朋友發了信息截圖,約大家推窗看流星,在微信群里相聚。深夜,翠珍在群里發信息說:“我這里很多云,看不到星空,我在陽臺,遠望夜空,想你們,想往事。”我們都感慨頗多,紛紛拍下夜空分享。我給她們發了2001年等流星時的集體照,還發了當年冬季一起玩雪的照片。群里熱鬧起來,有發選課的、做課題的,搬宿舍的、聚食堂的,春游的、晚會的……一張張老照片鮮活重現。丹萍突然說:“你們知道嗎,當年我許了‘我們以后再聚一起看流星雨’這個愿望。”群里略微安靜了一會,然后蘭英發了語音信息,靜靜地等,柔柔地說,慢慢地聽,20年的時光在一個個語音中回溯。20年前和當下的我,都喜歡星空,那些人,那段時光。流星不同,人也變了許多,但有一些感情是恒久如初的。
20年前,我許過什么愿呢?大抵是類似于海子的“我要做……物質的短暫情人”,畢竟當時的我沒有“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”的情懷。那個愿望,我已經追逐過、體驗過,參悟過,就像望山、登山,下山、出山。既曾山中不識山,也曾山外看山山外山,一程程經歷便已足夠。20年后,我又默默許了一個愿。我并不是寄希望于流星,只是借許愿告訴自己前路。其實,祖母的話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有道理的。人的生命在宇宙間就像流星劃過那般短暫,比如這轉瞬的20年,比如人的一生。就這短暫的時光,還要為一口飯一縷衣奔波,最終“終日吃飯,未曾咬著一粒米;終日著衣,未曾掛著一縷絲”。當下,還有星星,還有陪我看星星的人,還有看星星的情懷,就很好。不知道那些星星在浩渺中航行,經歷了多長時間的孤寂和多少突然的撞擊,經過多少次削減和增長;路過多少塵埃,才重逢一個故友。
云少的時候,我斜躺著望星空。想起報紙上報道的“火流星”。火流星異常明亮,在夜空中瞬間劃過,宛如一條金色或綠色的火龍,一些火流星還會伴隨“沙沙”的聲音或響亮的爆炸聲。我雖然沒親見過,但想必它是美的。流星,不論是平平和和的還是轟轟烈烈的,也總是好的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