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印記
□ 小迎
晨光穿過紗簾時,我正望著窗臺上那盆將死的綠蘿。它的藤蔓蜷曲如老人青筋暴起的手,末梢卻倔強地探向東南角——那里有片被窗框切割成菱形的陽光。水培玻璃瓶里,三根根須像浸泡在福爾馬林標本里的神經末梢,透著絲絲蒼白。
這讓我想起阿嬤臨終前攥著的那串菩提。108顆珠子在她指間循環往復地滾動,直到監護儀的波紋拉成直線。
巷口賣麥芽糖的老周上個月走了。他的鋁皮推車還停在騎樓下,落滿灰塵的銅秤盤里黏著半塊風干的糖渣。午后總有三兩孩童圍著推車打轉,他們不知道,甜味的記憶正在鐵皮底下悄悄霉變。老周生前常說:“熬糖的火候差一度,人心就硬一分?!爆F在想來,他攪動糖漿的銅鏟,何嘗不是在熬煮自己的人生經歷。
地鐵站總有個穿灰西裝的中年人。他每天準時出現在第七根廊柱下,用報紙墊著吃便當。上周暴雨,我看見他西裝后擺沾著泥漿,卻仍堅持把領帶調整到標準的三指寬。當他打開便當盒的瞬間,我瞥見米飯上排列著十二顆完整的紅豆,像某種神秘的儀式。這個發現讓我在晚高峰的人流中突然駐足——原來我們都在用微不足道的秩序,對抗生活的潰散。
深秋時去過山里的小寺。銀杏葉落滿石階,掃地的僧人卻故意留出葉隙,讓螞蟻隊伍得以通行。他掃帚的軌跡讓我想起童年見過的繅絲女工,從混沌中抽離出纖細的秩序。香爐里三炷殘香歪斜著,青煙在即將消散時忽然打了個旋,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挽留。
近日的一個夜晚整理舊書,從《楚辭集注》里飄出張車票。2016年4月12日,K906次,深圳至武昌。票面褪色得像被淚水泡過,我突然記起那個靠窗的座位。當時鄰座女人全程握著骨灰盒。她撫摸盒蓋的弧度,如同在給嬰兒撓癢。列車穿過韶關隧道時,黑暗把我們的倒影焊在玻璃上,那一刻才驚覺,所有的離別都是同一次離別的摹本。
今早澆花時,發現綠蘿的枯莖上冒出了米粒大的新芽。它選擇在腐朽處重生,或許因為知道,死亡才是最肥沃的土壤。陽光正在移動,那片菱形光斑此刻停在我攤開的掌心,像枚來自宇宙的郵戳。
茶涼了。杯底茶葉舒展成羽狀,恍若飛鳥掠過水面的倒影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