防城港漫筆

本名王世孝。1972年生于湖北,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。現居廣州。出版有長篇小說《煩躁不安》《無碑》《31區》《米島》《活物》《收腳印的人》《如果末日無期》《不舍晝夜》,中短篇小說集多種。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,人民文學獎,《小說選刊》年度中篇小說獎,百花文學獎等。
2024年5月,受邀參加“共赴海邊山·相約防城港”文學名家走進防城港市采風活動。


□ 王十月
中國的海岸線,東起遼東鴨綠江口,而西南最末端,則在廣西防城港市的北侖河口。具體來說,是防城港市下屬東興市的北侖河口。
我曾經從北海到過東興,知道廣西北侖河口國家級自然保護區,是世界三大紅樹林示范保護區之一,卻緣慳一面。此次來,原是專為北侖河口的紅樹林。不巧,從酒店出發時天便陰沉欲雨,快到紅樹林時,果然暴雨如注。終是不甘心,車開到一處高岡,隔著車窗、雨幕,朦朧中一大片深深淺淺的綠在風中起伏如巨浪——紅樹林比海還要闊大。在狂風暴雨中,海、天、雨、樹混沌一色,分不清天上或人間。
雨一時半會兒沒有要停的意思,我等候了許久,只好作罷。
紅樹林綿延的更遠處,北侖河從名喚白沙仔的地方匯入北部灣。出發前一晚,臨時抱佛腳,我查閱關于北侖河的資料,知道北侖河發源在廣西的十萬大山之中。《清史稿·地理志》有載:北侖河“其上源曰文義河,出拷邦嶺,東北至北侖汛,屈而南,嘉隆江自西南來注之。其南岸則越南界也。”站在北侖河入海口時,雨小了下來。越過眼前這片紅樹林,——其南岸則越南界也。過了架在北侖河口的橋,便是鐫有中越兩國文字的東興中越人民友誼公園。說到中越兩國人民的友誼,便要提起著名的“海上胡志明小道”,這條起于中國防城港,止于越南海防的海上物資通道,在20世紀的抗美援越戰爭中際會風云,如今只留下簡陋的紀念碑和模糊且遙遠的傳說。倒是給我們講解的那位身著京族傳統服飾的女子,將我從歷史的沉思中拉回眼前的現實。
我見過越南女子穿著奧黛,知道奧黛是越南的民族服裝,女子解釋說她是京族,奧黛和京族的傳統服裝有相似之處。又說,中國有京族,越南也有京族。兩國京族語言相近,文字卻不相同。有史可查的是,約在南北朝時,京族人借漢字造出了自己的民族文字——喃字。喃字造字法又分為三種,其一為假借喃字,就是借純漢字,但只借其音不借其意。其他兩種是形聲喃字和會意喃字,更是借了漢字造字法。越南被法國殖民后拋棄了傳統喃字,走了拉丁化的拼音文字的道路,中國的京族則保留了喃字。隨著發展,兩國京族在文化上漸行漸遠。當然,也有斬不斷的根,比如兩國京族都傳唱的傳統戲劇嘲劇,唱詞多是中國古典詩詞,或脫胎于古典詩詞,“妾身不想為征婦,君身豈為學王孫,須臾中兮對面,頃刻里兮分程……”這類嘲劇聽上去多帶悲腔,唱者腸斷,聽者唏噓。古往今來,征人思婦,大體如此。此時再看中越人民友誼公園,“友誼”二字,分外沉重。
到東興,一定要到北侖河入海口,到北侖河入海口,則一定得到竹山村看大清國欽州界碑。碑高1.7米,寬0.7米,厚0.4米。碑身鐫有“大清國欽州界”六個大字,字寫得大開大合,頗得顏魯公法度,書法鐵劃銀鉤,刀法利落勁道。特別是刀法,仿佛用了削鐵如泥的寶刀刻半干的泥板,一筆一刀,能見出毛筆書寫時的使轉提按、入鋒回鋒,刻得又極深,刀刀力透碑背。右上首一行小字“光緒拾陸年貳月立”,左下首落款“知州事李受彤書”。一行人在大清國欽州界碑處駐足,七嘴八舌,或評書法之美,或論刀法之妙,心追手摩,又感嘆如今機器刻碑有字形無筆法。中國書法,到有清一代,帖學衰而碑學盛。我偶爾寫點毛筆字,崇尚帖學,以為碑學粗率,及至見了大清國欽州界碑,始知從前看拓片誤人。原來好的碑刻,既得刀法之剛健,又不失筆法之精妙。又感嘆好的碑刻之難得,刻碑者必得同時深諳刀法書法之妙也。如此又談碑文內容,談到碑文沒有寫“大清國界”,而是“大清國欽州界”,是否暗含了另一重解釋?若書大清國界,則指大清國與另一國的邊界,而大清國欽州界,又可以解釋為大清國欽州與另一州郡的邊界。又猜測書寫者是否有意為之,若果真如此,則文字游戲,其中委屈,非我等隔了時空指點歷史所能體會,不知知州李受彤何許人也。
李受彤本該是在歷史上默默無聞的地方官員,因了中法戰爭將名字刻入了石頭。熟悉中法戰爭歷史的都知道,戰場分布于海上陸上,涉及越南北部、中國東南沿海等地。戰事之初,清軍海戰連連失利,法艦進犯基隆、淡水。時開缺回鄉、養疴田園的原淮軍第一猛將劉銘傳受命出山,以巡撫銜前往臺灣督辦軍務。劉銘傳定下戰略,放棄基隆,堅守淡水,以待戰機,先后取得淡水大捷、基隆大捷,并困死法遠東艦隊司令孤拔于澎湖島。陸路戰線,廣西巡撫潘鼎新不戰而退,老將馮子材受命幫辦廣西關外軍務,連破文淵、諒山,重傷東部法軍統帥尼格里,史稱鎮南關大捷。法軍戰敗,消息傳至巴黎,總理引咎辭職,清朝政府本應乘勝擴大戰果,奈何李鴻章力主“乘勝即收”,把鎮南關大捷當作尋求妥協的機會,下令北越駐軍撤退回國。中國以戰勝之國的身份簽下辱國條約,同意法國與越南之間“所有已定與未定各條約一概不加過問”,堪稱空前絕后之奇聞。左宗棠大罵李鴻章“誤盡蒼生”,清流嘩然。當此情形之下,李受彤奉命勘定邊界,有著怎樣的心境處境,雖不得而知,卻也可想而知。
李受彤,字彥伯,廣西臨桂人。史書上說他“遷移書院,獎勵文人,以禮耆者”,“唯其施政,崇尚刑威……民多敬而生畏”,看來是個剛中有柔、柔中帶剛的狠角色。再看“大清國欽州界”六個大字,剛健雅致,霸悍敦厚,果然字如其人。這樣的人,奉命與法國勘界中越國界,自然是軟硬不吃。果然,法國人為了在勘界時占得上風,又搞起小動作,越境搶占江平、八莊等地。李受彤針鋒相對,舉兵收復江平、八莊,從竹山循北侖河至灘散、垌中立下數十塊大清國欽州界碑,確立了中越邊界。竹山村的這塊碑,現編號為1號碑。據說其余界碑多保全完好,惜此行匆匆,有機會,該沿著李受彤勘定的邊界一一走訪。
余動筆作此篇短文時,離開北侖河口一月有余矣。回想此行,腦海中浮起幾個片段——風雨中的紅樹林、穿傳統服飾的京族女子、立于1890年的大清國欽州界碑。以上文字,記防城港之行。
行文至此,補一事:李受彤完成勘界任務后旋即離任回籍,卒年不詳。


